哈雷

彗星来临之前

苦海(下)

民国AU

文中1936北平的多数细节描写源于张北海《侠隐》、保罗·法兰奇《午夜北平》以及姜文《邪不压正》,感谢及致敬。如有历史谬误敬请谅解。


 感谢 @软糖 一直以来的投喂&催促。


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



    回程时果然下起了雨,杨局长请盛宇坐他的顺风车,几番推脱,也到底是坐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盛老板,”杨和苏又点了支烟,胡秘书瞥他一眼,从车门侧格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烟灰缸递给他,“那咱们就照着先前定好的办,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,您就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麻烦杨局长了。”盛宇应了一句,此时他心里乱得很:齑粉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个定论,刘聪又与报亭伙计问过这“西行报”,登报之人是谁呢?…他和戏班子会有什么关系,盛宇一算日子,虽说周延他们入驻广和园时已有一位老板遇害,可谁也不知道那之前他们在不在北平。说起来,今早见着程剑桥,他手指头上也沾了抹不掉的粉印;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,这是盛宇同陈昱榕说过的,现如今他把这话原句奉还,莫非真就掐定了周延的命?过不了两天就是八月节了,他又能做什么——

    雨越下越大,轿车驶过水漥,掀起一浪行人的抱怨,间有衣衫漂亮的小姐太太,撑着小伞,匆忙从车流中穿过,继而消失在胡同深处。盛宇看着窗外的沉靡雨幕,心中默默地想,不知刘聪的东西买完了吗,有没有着雨?

    神思间袖子被人捏了一把,耳旁传来杨和苏的声音,“盛老板,还发呆呢,您家到啦。”盛宇回过神来,果真路边已是盛公馆的大门,于是道谢道别,临走时杨和苏笑道:“盛老板这套长衫,款式可真是好,回头把裁缝铺子给胡秘书,我也去光顾光顾。”



    折腾了一个上午,连后晌都过去了,盛宇还粒米未进,王妈刚才做了两个菜,拿盘子罩着,还没有冷透。盛宇坐下囫囵几口,便收拾起来放回了冰箱。窗外雨声不歇,更惹得他心烦意乱。原本早上要去找刘聪问齑粉的事,可中间横生出这些风波,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。

    在餐厅枯坐一阵,盛宇听到外面有人叩门,想起日前托小张去买点月饼果子,大概这是买好送过来了。只是现在雨还没停,何必急着过来,傻小子。盛宇撑了把伞,进院开门。

    是刘聪。

    “小刘?”盛宇吃惊,刘聪没有打伞,直挺挺站在门口,像一株扎在地里的长竹。一套黑布单衣已全部湿透了,紧紧偎在身上。见到盛宇,他只叫了声“盛先生”,便又无语,垂眸检视衣摆下零落的雨珠。

    盛宇忙把伞伸到刘聪头顶,他似乎有很多事情想要问问刘聪,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,一时间二人都默默,只有雨声永无穷尽似地,拼命击打着北平的屋檐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刘聪的下颌微微右偏,侧影透出挂满雨水的眼睫。他一手在口袋里摸索,掏出几张湿淋淋的法币,另一只手将盛宇支在他头上的伞轻轻拨开。

    “盛先生,”他的嗓音嘶哑,也不看盛宇,只自顾自说,“王妈今早遇着我,说上次送来的那件夹袄,我没留意,粘上了画图纸的墨汁。实在是不好意思,这是那件袄子的工钱,我一分不要,全退给您。”

    “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?”

    刘聪点头,原本流连在脸颊上的雨滴答在衣襟上。

    盛宇张了张嘴,想说先进来换件干衣服再说,可看着那两张纸钞,又感到难以言说的悲伤。这便已经是他们两个之间唯一的关联了,不就应当如此吗?一直以来分明是盛宇自己不甘心承认罢了。

    “那我先告辞了,盛先生快回去吧,当心淋雨着了凉。”刘聪说着便要走,仍不看他。

    盛宇默然,这些个冤案、报仇、杀人,这是他年少时看惯了的把戏,杀人总得有个由头,为报仇和为晋升,或是单纯以此为乐,又有几分区别。就算刘聪当真牵扯进陈年旧事,要报仇,盛宇又有何权力干涉呢?自己当初背信弃义北上经商,为的就是远离恩怨离奇,可是……倘若这件事真的与刘聪有关,如果当年被害的班主夫妇是他的亲故,这般血海深仇,他盛宇还能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吗?

    眼见着刘聪的背影就要远去,盛宇握紧拳头,终于还是快步追上去,用钱裹着伞柄,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手里。

    “那衣服王妈洗过了,没什么痕迹,你衣服做得好,这点钱不算什么。”

    话说得很清楚,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地上,可盛宇心中,却骤然感到面前漠漠茫茫,仿佛除了雨的影子以外,什么都看不明朗。

    回过神来,刘聪已消失在濛濛烟雨中。



    施逸凡托同学捎了口信,要在西山过节,过两天才回来。到了八月节当天,连胡同里也不似往日那么热闹,卖瓜子果儿的都上庙会开张去了,除却孩子们追逐的欢声尚回荡在砖瓦之间,盛公馆里,仍是一副寥落的样子。

    盛宇待在家里,一下午接了几个电话,都是谈生意,周延来了个电话,说今晚周家班子在前海开台唱戏,请他去捧场。盛宇琢磨着吃了晚饭就过去,正好也可印证周家一帮的清白。今儿个过节,王妈早早便回家做团圆饭了。六点钟的时候,小张在外面按喇叭,盛宇换了那身青色长衫,便走出大门。

    意外的是,刘聪居然也等在车里。许是因为过节,他没有再穿黑色,而是月白色的短褂与束脚裤。小张的脑袋探出车窗,笑嘻嘻地:“来的路上碰到聪哥,正好一道来接你。”

    盛宇眉梢扬起——还以为刘聪今天不会赴约,莫非他没买到西行报,还不知道今天是陆老板的死期?——继而他又忽地松下一口气似的:刘聪今晚和他们两个在一起,如果陆老板死了,那刘聪便必定不是“齐天大圣”了。

    他跨进轿车,还未开口,刘聪见到他的装束,神色没什么异样,从身侧拎出一只小小的油纸包,“盛先生,上次给您钱您不收,这次又请我吃饭,我也买不了值钱的礼物,这是如意斋的点心,您别见怪。”刘聪就是这样一个顽固的人,既然如此,盛宇也不再推辞,接过油纸包放在一边。

    拐过西长安街,不多时便是西来顺了。盛宇特地订的清真馆子,图它干净,西来顺的装潢又是北平第一流的气派。车还没到门口,满目都是食客,这半条街早已水泄不通,拉洋车的、骑自行车的,尽得从轿车和人流的中间往出钻。

    盛宇让小张找个僻静地儿,停下车再上来找他们。他和刘聪下了车,溜着缝挤到西来顺大门口,进去便是窄长一条院子,服务员迎上来问“二位有预订没有,现点可没座儿了啊。”盛宇报了名字,两人随着服务员一同进了西厢。

    一进雅座,便能见着墙正中挂了张小匾,上头写的是小山名句,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。盛宇点过菜,没过一会儿小张也跑进来,兴冲冲地落了座。大饭馆炒菜利索,很快就上齐一壶清茶、几味小炒和一大盘子烤肉。刘聪话不多,大多是和小张一句答一句地来往。三人并不饮酒,就这么吃着。

    盛宇告诉小张,饭后去什刹海看周家班子的台,又问刘聪,要不要同去。

    以刘聪以往的性子,八成不会答应,然而他犹豫一下,竟然点了点头,像是猜到了盛宇的想法,有意要洗刷嫌疑一样。小张听了,自然高兴得很,忙追问他爱听哪路戏,看过变脸没有。不等刘聪回答,又停箸放筷,要同他议论起变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盛宇喝了口茶水,陈昱榕远从南京前来北平,为的不可能只是周延,上个月有传闻,说王亚樵从香港逃往延安,遭了戴笠的设计,或许是真的?日本人眼见着就要来,去年殷汝耕在通州成立了狗屁的自治政府,到时候势必要向日本人投诚。这样的情势,戴笠他敢来么?如此以往,北平恐怕不会安生太久,还是尽早另寻他处,或西安,或南京……那刘聪呢?

    饭后,二人站在房檐下面,等小张把车开过来。今夜天晴,可以看到圆月初升,偎着淡淡的云彩。盛宇说,“这样美满的天气与月相,下次看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“盛先生是打算离开北平吗,”刘聪问,“莫非‘齐天大圣’的乱子也波及到您了?”

    “这倒没有,只是——对老百姓来说,眼下最忧心的哪里是齐天大圣呢。”

    刘聪低下头,神情不明。

    “不,盛先生,对我们来说,忧心也没有用的事情,就不会再想了。国之亡矣固然悲哀,可莫非……莫非个人的痛苦就得因此黯淡么?”



    前海热闹极了,沿着栏杆一顺过去,都是瓜果饮料的摊子。戏台子背靠德胜门,腰贴众茶棚,挤挤挨挨搭起来,下头已站满了人,空气中尽是炒瓜子、冰激凌和鸽子粪的味道。三人走到近前,小张拉着刘聪去买豆汁,盛宇顿了片刻,便穿过人群,绕到演员们更衣换妆的后台。

    还未掀开帘子,就听到里面传出周延的声音。“胡闹!你跟到我这么些年,还不晓得活着最金贵?”

    “盖哥!”程剑桥也很焦急似的,“我和他们都说好了,要按下手指头发誓的,等今天演完,我就随他们到山西去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不和你说这个,不行就是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盖哥,国破家亡在你心里头还有一点分量没有?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!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这辈子都是个唱戏的,我也不会和你说了再走。你自己当年是怎么干的,心里是怎么想的,你当我一点都不知道?盛老板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和你认识的吗?”

    帘后一阵沉默,半晌,是周延的声音:

    “你真以为,你有那个命?王亚樵死了,你不知道吧,老华发电报来,说他的脸皮子都被割了去,根本看不得……如果当年来的不是盛老板,我死得比他还惨!”

    盛宇听不下去,还是等他们下了台再谈陈昱榕的事吧,说不定还能劝劝桥儿,现在这情况,可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活得下来的。走回台前,小张和刘聪正在找他,三人碰了面,便找了一处视野不错的地方,等戏开场。

    许是为了迎合北平人的趣味,今晚演的不是“九变化”,而是京剧里也有的《三岔口》。等了一会儿,戏台上摆好桌椅蜡烛,二胡锣鼓吹敲起来,周延扮的刘利华便上了台。他画了武丑的妆,自然不见方才争吵的怒色,四面围光,拥着他的影子。

    不多时,程剑桥一副俊扮的素脸,软罗帽抱衣裤,与京戏里的行当别无二致,这便是任堂惠了。二人几句往来,虽与京剧有些不同,但内容也不差甚多。刘利华转身欲走,忽又停驻,任堂惠威立相峙。

    任堂惠道:“转来做甚?”

    “忘了嘱咐你一句话,要小心——”

    “小心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小心这灯头火!”

    趁着刘利华下台,任堂惠秉烛休憩的当口,小张吃光了一盒驴打滚,要再去买一碗莲子粥。盛宇瞥向刘聪,他目光定定,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。盛宇看表,七点半多一点,齐天大圣如果再不动手,今儿个就杀不成陆老板了。

    盛宇听到旁人说,“这个任堂惠,倒是很有张世麟年轻那阵子的味道。”

    同伴应道:“看着年轻得很,说不定日后也是名角儿!”

    几分钟过去,刘利华潜入屋子,惊起任堂惠,二人已在黑暗中斗将了一阵,正在最激烈的时候,盛宇肩膀被猛擂一下,他回头一看,小张气喘吁吁,怕是一路跑回来的。

    “盛先生,刚碰到胡秘书,他说齐天大圣果然去了陆公馆!”

    不等盛宇说话,小张继续说道,“他说多亏了你,陆老板提前知道了险境,这会儿正在颐和园过中秋呢!”

    “那齐天大圣呢,抓了吗?”

    “挨了一枪,跑了,他们正在找,有血迹,找到是迟早的事。”小张气声里都漏出笑意,“这孙子,总算要逮住了!”

    盛宇语塞,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刘聪的面色。可这么一看,方才还站在身边的人竟不在了;他四下张望,哪里还有刘聪的影子?盛宇心头似遭了一斧,闷闷沉沉,正在他愣神的刹那,戏台上的灯“噗”地一声,全部熄了。本是装作暗里搏斗的场所,这下真的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
    涌动推搡间,忽听得一声破空的枪响,人群静了半秒,顷刻尖叫四散,有些人忙抱头蹲下,却被逃跑的观众踩得痛叫。灯次第燃起,台上一片黄澄的明亮,一袭花白衣裳的任堂惠呆立桌下,石头一样盯着躺在桌子上,一动不动的刘利华。血沿着桌边流下来,一路流到他的脚底。

    陈昱榕!盛宇悲鸣一声,此刻却也无暇顾及台上的程剑桥,转身便向外奔去,他要去找刘聪。灯影摇动,月色在水波里溶漾,小张的呼声渐远去了,盛宇跑出什刹海,耳旁只剩下手枪的余声。



    不知跑了多久,眼前终于是那间小小的红砖屋子了。门没有锁,里面还亮着灯,盛宇踏过脚垫,声是比人先破入房中。

    “刘聪!”

    外屋没有人,布料针线草草四散着,留声机还放着曲子,哀哀地唱:“渔船儿漂漂各西东。”盛宇疾步穿过一片杂乱,掀起里屋的帘子,往里一跨。

    床边坐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。

    这人身高与刘聪相似,圆脸大眼睛,一身纯白色的快衣,头顶绑着白巾,腿上有一处被白布缠了几圈,但仍有鲜红的血痕从里面透出来。见到盛宇,他也并不大意外的样子,只垂头一笑,说道,“看来,你就是我师弟的那个‘好主顾’了。”

    师弟?莫非……齐天大圣是刘聪的师兄?“你是齐天大圣?”

    “算是吧,”那人说,“我只以为师弟是下不了血债血偿的决心,没想到哇,竟然是直接将我出卖了。”

    盛宇握紧拳头:“刘聪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,他不该是和你一起,在警察局等着我的归案么?”

    “你的失手和刘聪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那警察怎么知道,我今天去报仇?”

    “我以前在蓝衣社,戴老板的情报网你多少有些耳闻吧。”盛宇语气不善,“是我解了报上的诗,刘聪什么都没和警察说过。”

    那人神情微动,好像十分吃惊,“你不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?”

    “现在差不多知道了,”盛宇说,“你们都是当年那个戏班子的学徒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我们那时太小,只好立下血誓,日后一定将他们赶尽杀绝。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腿,“我们在敦煌待了十几年,他早我几年回来,开了这间裁缝铺子,是为了到时候有个休息藏匿的去处。谁曾想,我回来找他时,他的决心竟有些动摇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放不下这家店了,可笑。”那人说,“说是放不下的,又怎么可能只是这两间屋子,我看是放不下什么人。”

    盛宇愣住了,那日刘聪呆立雨中的样子在眼前闪过,莫非他那是——是来道别的么?放不下,放不下的是什么人呢?

    “无妨,我自己去也没什么,他只要给我留个歇脚的地方就行了。如果今天不是你们作梗,我早已大仇得报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如今山河震荡,这仇,就非报不可?”

    他冷笑,“你懂什么,等你也死了至亲的长辈,再来同我讨论大度不大度。”说着他便撑着尚完好的腿站了起来,“你问我刘聪在哪儿,那我也问问你,你以为这一枪,就拦得住我们?”

    盛宇正欲防备,忽听得窗外传来小张的喊声,盛宇将里屋门帘一掩,跨了出去。小张站在裁缝铺子门口,面色复杂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盛老板,齐天大圣抓了……怎么会呢,怎么会是聪哥呢?”眼泪从小张年轻的面庞上淌下来,“今儿个聪哥分明是和咱们两个在一块儿的,中间就买个粥的工夫,他怎么去得了陆公馆?”

    “你瞎说什么,谁和你说是他了!”盛宇心头一声巨响,天崩地裂似地,终于难以抑制,大声骂小张,“当然是冤枉,你不在难道我也不在?他一直都在什刹海,哪儿都没去!”他向前几步,拎起他的肩膀,“走,我们去警察局,给他作证!”

    “没、没用了!”小张哭得更加痛苦,“盛老板,聪哥去了颐和园,他杀了陆老板,被警察开枪打死了!”

    月色团团,山影朦胧,远处的哨子突兀地响起,群鸽的飞声拂过裁缝铺的屋脊。盛宇一时竟来不及悲伤,什么也觉察不到,警察就快要到了,里屋的他的师兄,要帮他藏起来……他想着想着,只觉得天色黑白相融,耳旁只剩下嗡嗡的微鸣,周延已死在台上,可他却好像才第一次踏进刘聪的裁缝铺,才劝他当心齐天大圣,才听他说“国之亡矣固然悲哀,可莫非……莫非个人的痛苦就得因此黯淡么”;那我的痛苦该由谁安慰呢?一些模糊的寓意此刻终于落地,盛宇缓慢地眨着眼,面前小张扭曲的神色似乎也趋向和缓了——



    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,伴着一句“盛老板”。盛宇回头,身后站着的竟是程剑桥。

    周延死后,他再没见过程剑桥,大略一算,已经过去了大半年。程剑桥长高了些,仍着一身白,只是由以前戏班子的水衣,换成了一套立翻领的中山装;头发不再披散着,别到颈后潦草扎了个鬏。除却装束,他的面貌也不似往日的天真、愉快,双眉微蹙,好似始终挟着愤懑与哀伤。

    “盛老板,好久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看到他如今的样子,盛宇心中只觉酸楚:“桥,你怎么——戏班的其他人呢,也与你一起来了么?”

    程剑桥不答话,只是摇了摇头。盛宇大略猜中几分,又问道,“你近来过得还好吗?住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好说的,盛老板,您从此常住西安了么?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还要住一阵子的,我把地址给你,你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。”盛宇说着就要从口袋里找名片。

    “谢谢您的好意,”程剑桥说,“近期应该也没什么要拜托您的,我在查害死盖哥的人。”

    盛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“你要报仇?”

    少年点点头,眉间的愁绪更深。

    “可现如今……”程剑桥应当并未听说齐天大圣的隐情,也不知道他是否已追查到了蓝衣社与周延之死的关联,盛宇沉吟一阵,说,“这样的形势,风雨飘摇,怎么查呢?”

    “我有我的主意。”

    盛宇想劝,却骤然想起那日在西来顺门口刘聪的话,只感到自己的言语都卑鄙万分,“你要报仇,我绝不阻拦,只是作为你师哥的故友,我不想你也白白折损了性命。”

    程剑桥丝毫不为所动,“我是要报仇的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是要报仇的,盛老板,我不可以不报仇的。盖哥死在戏台上,就在我的眼前,他流出来的血还那么热,都要把我烫伤了!他对我说过,桥,人这一生最重要的,就是平平安安。盖哥为了我,为了我们戏班拼了一辈子,我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些。盛老板,我感激您,您是位善良的好人,但我不能,我和盖哥是分不开的,盖哥死了我也活不了,我到今天还留着这一口气,就是为了揪出那个畜生,让他偿命。”

    盛宇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哀——竟是这样相似!如此的循环,何时才会有尽头?他拿出自己的名片,又不顾推拒,将身上所有的钱;法币银元都塞给他,嘱咐他找家银行存起来,未来救急用得上。程剑桥不像原来活泼,没有说什么讨巧话来道谢,只是使劲握了握盛宇的手,郑重地说,“等我大仇得报,一定还您。”

    道别了程剑桥,盛宇独自在街上走着,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城墙根。他在墙下买了包烟,缓步走了上去。晚风萧瑟,钟敲过五下,城墙上人不多,他走了几十步,便停下来,抽出两支烟,将其中一支朝后扔了出去。

    背后传来一声嗤笑,接着便是划动火柴的微响。盛宇转头,陈昱榕正倚着城墙,他微微笑着,烟斜在指尖。

    盛宇给自己点上,“这样来去无踪,戴老板一定很器重你吧。”

    “刚巧路过,听到你和那孩子的交谈,心生敬意,前来请教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到那孩子的话,连一丝歉疚都没有?”

    “周延不是我杀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或你的同僚,在报仇的人眼里,有什么分别。”

    陈昱榕转过头来,似笑非笑地盯着盛宇。

    “你不也曾是我的同僚?”

    盛宇无言,他又道:“眼下国共合作,我没必要骗你。周延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,想要他人头的怎么可能只有戴总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是谁?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刚才就该告诉他。”

    陈昱榕笑了笑,没有再开口,二人倚着城墙,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拓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上。江山北望,未沦丧的疆土还有多少?长烟落日孤城闭,北平已近乎是落入确切的死态了。

    “后天我乘飞机回南京待命,”陈昱榕看着远山,神色不明,“周延的事,就此了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来西安,不是为了杀我灭口?”

    他直起身子,背向落日,“灭不灭口的……对我来说,你当年踏进七星楼,坐下看周家班子演出起,就已牺牲在重庆了。”

    在盛宇愣怔的刹那,昔日故友掐了烟,拍拍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这件衫子不错,看着还蛮合衬你的体格。”

    陈昱榕离开了,此地只留下寂寞的风声——中秋节的那份点心,盛宇一直没有吃。直到要离开北平,出发之前,他终于打开已经发硬、发脆的油纸包,才看到在糕饼上面摞着的,有一个小小的信封。

    “……师父死在我面前,我一日不报仇,就一日不配替他戴孝。盛先生,我不能否认,是这种眷恋害我无法下定决心。小命一条有何重要?只是,我不想自己身死之后,在你眼中,死的只是个满口谎言的杀人凶手。人都说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,可我回过头来,看到的仍是茫茫的苦楚,这便是人的运命了,我此生注定要为仇恨而死。我恨缘分这个词,它无非是阴差阳错的美称罢了,而今,这样的缘分令我永不能安眠,或许真能来世再见,可这乱世之中,我还能够希求什么呢?”

    城墙上面见着的,是缤纷的日景云霞,而这下头的山河动荡、国破家亡,已砸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头上。半年前西安急报,蒋委员长遭挟持,西安城里絮语纷纷,以为张学良做了日本人的走狗,这是要带着委员长一起叛国了。转眼又是一年秋天,北平不再,南京告危,那以后呢,是救亡图存,还是从此湮灭?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。而在这明面上的国家大事底下,又尽是报仇与被寻仇的人,正匆匆跨过千疮百孔的版图。

    远处又传来幽幽钟声,盛宇笑了笑,面朝西方大步走去,身上澄明的青色柔动,像一滴泪珠,正要投入沉沦的太阳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[全文完]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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