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雷

彗星来临之前

苦海(中)

民国AU

文中1936北平的多数细节描写源于张北海《侠隐》、保罗·法兰奇《午夜北平》以及姜文《邪不压正》,感谢及致敬。如有历史谬误敬请谅解。

 @软糖 




    临走前,盛宇给程剑桥留了一盒巧克力糖,意外的是他不爱吃甜的,也不怕礼数什么,全分给班子里的姑娘小孩了。周延替他叫了辆车,又匆匆回屋换装了——五点钟还有一场《九变化》。

    才踏进天井,王妈就从东厢迎出来,手里拎着那件新做的长衫,还滴着水。

    “少爷,您在小刘那儿新做的衣裳啊?小刘这也太不留心了,粘了块不知道什么东西,洗都洗不下去,这不,本来只有一块,现在半边袖子都乌漆嘛黑的了。”她把衣服袖子扯起来给盛宇瞧,果然,上面青黑一片,最中央是块墨点子,像不小心甩上去的。

    “这个小刘呀,马虎大意的,衣服也没见做得有多好,图样不精,领口又那么小……也不知道您干嘛非要上他那儿做衣服。要我说,我那二婶的女儿,做得比他好多了,还便宜不少呢。”

    盛宇摩挲着那条染色的袖子。

    “王妈,您确定这是小刘那儿粘上的?会不会是咱家哪儿不小心弄上了?”

    “当然啦,您昨儿把衣服取回来,包袱还没拆呢就扔在里厢了,要不是我下午想着打扫一下,都不知道您又做新衣服了。不是他弄的还能是谁?笨裁缝。”

    王妈还念叨着明儿个上裁缝铺问个清楚,信鸽都归巢了,隆隆飞过天空。盛宇看看那块墨点子,心里乱作一团。明明只是片刻,却仿佛过了半个钟头,他才稳住气息,对王妈说:

    “王妈,不用。我明天亲自去问他。”



    盛宇一夜没睡。

    他想不明白,倘若这齑粉真是刘聪的,他一个裁缝,才来北平几年,北京话都说不利索,怎就与这些个大商人结下血海深仇?当然,既说是老戏班子常用,那也不见得只有一家保存……话是这么说,可心里早已定下罪似的。他回想上次提醒刘聪注意安全时,刘聪的情态和语气,又感到自己的可笑。

    天蒙蒙亮,他辗转不宁,干脆翻身下床。王妈前天留下些果子火烧,也没热,将就吃了。时间还早,街上没什么人,店铺也只有几家开张,盛宇一路步行到砖儿胡同,还没拐进去,就听到里面有说话声,是刘聪在拜托对门的许大娘帮忙照顾店面,他要出去。接着脚步渐近,盛宇避到一边,见刘聪出了胡同,直奔西街头走去。

    还是一身黑,盛宇注意到他腰上系了个什么,像块油黄的布,随脚步来回逛荡,看着滑里滑稽。他跟上去,刘聪走得很急,路过报亭时停了一会儿,问伙计些什么,又继续赶路。等他走远,盛宇走上去问,“刚才那个黑衣服的,问你什么?”

    伙计年轻得很,看着也就十来岁,迷迷糊糊的,“唔,问我’星星报‘到了没,我说没听过这号报纸。”

    “星星?哪两个字?”

    “没说,他八成记岔了。又问我卖不卖黄历,我说年中谁卖这个,他说了个哦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盛宇转头再看,问话的工夫,刘聪已经走出去很远,忙撇下伙计,继续跟了上去。刘聪走到街口,拐了几个弯,钻进一片早市。盛宇正疑心他是不是选在这里接头,就看到他把腰间的那块步子扯下来展开,原来是个麻布袋子。

    刘聪从袋里掏出一张纸条,上面不知写些什么,乱糟糟挤了一纸。他对着纸条思索了一会儿,豁然开朗似地,抬起头径直朝路边头的菜铺走去。

    竟是来买菜的。

    菜铺老板认得他,“嚯,小刘,又来替许大娘她们跑腿啊?”

    刘聪也不回话,点一点头,便照着条子上列的项目开始一样一样地挑。他没什么品察瓜果的经验,偷瞟着学身旁的大娘大姐拿在手里捏;又捏不出个所以然,只好草草揉两下子,就一股脑塞麻布袋里去。老板笑他,“看看,小刘在拿试料子的手段试我们家柿子呢。”

    刘聪默默,就那么闷头挑着。盛宇躲在风筝摊后头看他,也觉得好笑,这样一个人,令人很难想到会与杀人不眨眼的齐天大圣有什么关联。他倒是很执着,又与老板商议起萝卜的价格。盛宇又站了一会儿,见他如数付了钱,又上东头的如意斋里买月饼去了。如此跟着,恐怕很快会被察觉,到时候反而不知该怎么解释了。既然这样,还是先回到裁缝铺子等他好了。



    天沉沉的,怕是一会儿有雨。盛宇思忖着究竟要先回家取伞还是直接到裁缝铺等人,今天要去公安局瞧瞧么?也不知道杨局长那边怎么样了……才走过街口,听得后面有人叫盛老板。盛宇回头,竟是程剑桥。

    “桥?”

    程剑桥还那身白衣白裤的行头,没扎辫子,略长的头发都别到耳后去,倒更显出少年伙子的清爽。他怀里掖着一个布包,腰后背了把油纸伞。“盛老板,这么早就出来忙生意咯?”

    盛宇摇头,“哪里,屋里待不住,上集市走走。你这是去哪里?”

    程剑桥笑眼弯弯:“这是要回去啦,早上从院里出来买点跌打药。”盛宇心想,上次同周延谈齑粉的事,桥儿就在外头,头脑又活泛,肯定晓得不简单;却懂事得很,绝不过问,“那我先回去唠,盛老板常来坐啊,盖哥有好茶哩!”

    盛宇应着,眼角瞥到程剑桥缩在裤腰后面的手,“桥儿,手怎么流血了?”食指红彤彤的一片,像被血浸透了似的。

    “啊,”程剑桥仿佛才发现自己指头的异样,忙用拇指蹭蹭,“不是,是早上帮旦角儿画脸,沾了点油彩,忘记洗了。”他扬起手冲盛宇挥了几下,“没事的,您看,这不没有破皮吗?”话头还没落地,便又猫儿似地蹦起来,“糟啦!坤儿让我出来给他买桃酥,全忘了!盛老板,您得走快点,云掉下来啦,一会儿准要下雨呢!”

    “你也慢点跑,当心摔跤啊。”话没说完少年已经跑远了,也不知道听见没有。见程剑桥离开,盛宇倒松了口气,毕竟从方才就一直跟在自己后头的人,已经快要不耐烦了。

    “陈先生,出来抽支烟吧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胡同里传来一声嗤笑,一个穿灰西装的高大男人缓步走了出来。真是怪事一桩,盛宇暗想,从前在培训班里,陈昱榕就是出了名的风流潇洒,算算离分别那天,已小十年过去了,他竟一点没变,仍是那副姑娘瞧上一眼都会脸热的迷人面貌。他耸耸肩,冲盛宇一笑:“盛先生改行都多少年了,还是这么多疑的性子啊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为了防着被同袍灭口,”盛宇递给他一支烟,“这不就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哪里,我是来找您谈事情的。这里不方便,不然到盛公馆,我们叙叙旧?”



    王妈端了热茶点心送进来,说要做午饭,问客人留不留。陈昱榕微笑说只聊聊就走,王妈松了口气,临走附在盛宇耳畔说,一大早杨局长来了好几个电话,等下要记得回电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在上海做事情吗,怎么跑到北平来了?”

    “身不由己啊,这些天东北吃紧,全国都嚷着要一致对外。戴老板急死了,我们这些卖命的,上面让去哪里办事,我们就得去哪里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,合作是定局了?”

    陈昱榕笑了,“让我答这种问题是害我,只要委员长没拍板,谁也不能说死。合不合作,不要紧,把之前的遗留问题都解决一下,总不是错事,你清楚戴老板的作风。”他喝了口茶,眼睛却盯着盛宇,“话说回来,有个川剧班子最近在广和园开张,你听说了吗?我还没听过川剧呢,真想去看看变脸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个领头的,叫什么,周延吧。你应该比我熟悉,毕竟去了趟重庆,你就连命都不要了,跑到北平来扮商人混日子。”

    “任务没有完成,回去复命不也是死路一条吗?周延拉扯几十个人讨生活,他死了剩下的都得饿死。况且,他早就做普通人安生过日子了,我下不去手。”盛宇垂眼看着杯中的水面,“从前下不去手,现在也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前有这么善感么?对于我们这种人,牵扯进大局里,说什么安生过日子,就是个笑话。若要兼顾一切,那我们做的工作里,有几个是鳏寡孤独的?”陈昱榕的嘴角落下去了,“我今天来,是念在同窗之情,劝你好自为之。这次来北平的可不止我一个,我遇到你,会放过,万一再来个别人,恐怕你和你那个义弟,一个都保不住。”陈昱榕站起身,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这句话可是你最早告诉我的。”

    王妈敲门,说杨局长又来电话了。陈昱榕听了,冷哼一声,便道要走。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,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了几折的报纸,“我知道你这几天在查什么,这份报纸拿好,日后用得上。解决以后,就尽早离开北平吧。”陈昱榕顿了一下,沉声道:

    “我不希望杀你的人是我。”

 


    “盛老板,您这一上午去哪儿了,一直联系不到。”杨和苏在那边急火攻心,嗓子都哑了些,“昨天,宝清商行的夏老板死了,又是’齐天大圣‘干的。”

    “死在家里?我这就赶过去。”盛宇边应着边展开报纸,叫《西行报》,莫非这就是刘聪方才问询的“星星报”?这是份寻常的私立报纸,只有两开,头版是些琐碎的体育、娱乐新闻,边角也夹着几条记录委员长日程的简讯。他翻过报纸,背面一整副铺满了广告。有寻人、寻物的,也有些不明所以的传信消息。

    那边吵得很,恐怕杨和苏现在正在商行门口的电话亭里,“没错,而且……我们还在后院的井里发现了另一具尸体。”

    其中一副寻人简报引起了盛宇的注意。说是寻人,却半句对所寻之人的描述都没有,也并无联系方式,单单列了四句怪诗在上面。

万里行船终到岸,

风波过尽了今生。

一指立口苦说尽,

春去夏走冬未来。

    “另一具尸体?你是说昨晚齐天大圣杀了两个人?”

    “恐怕不是,另一具已经是白骨了,恐怕死了有些年头。街头人多眼杂,还是您来了再说吧!”

盛宇看着这四句诗,回想陈昱榕离开时的神情,不由得心生惊惧。莫非这怪诗,是齐天大圣有意给他留下的线索?



    夏老板的公馆来头不小,上溯几十年还是前朝高官的遗留。他当年买下后做了不少修缮,如今院包楼楼拥院,雕栏玉砌的,倒是颇有些王爷的气派。怪的是眼见着中秋将至,这院落却一点节日的氛围也没有,院墙黯淡,金鱼池里堆满残叶,大略也不是待夏老板死后才将水放掉的。

    早前与程剑桥寒暄的时候,云就有了沉下来的预兆,现在已然遮天蔽日,空气中都盈着湿闷的雨腥气。下人领着盛宇进了外院,一跨过月亮门,看到胡秘书站在影壁旁边,见了他,第一句便是:“又叨扰盛老板了,来的时候没着雨吧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,大家都是一起做生意,互相关照本也是应当的。”

    反正也是客气,秘书点一点头,不再说什么,二人便一前一后绕过影壁,朝夏老板遇害的正房走去。

    来了不少警察,挤挤挨挨了一院子。盛宇略一看看,杨和苏并不在其中。胡秘书左手一指,“杨局长在后院等着您呢。”

    “哦,白骨是在后院掘出来的。”那日在德顺园小聚,席间并无夏老板的身影,宝清商行和诸位大商的交际本就不多,先前众人也以为这事只发生在高官中,大约是不会波及到夏老板的——不过他总也听到了风声,不然这屋子也不会连八月节都没心思布置。

    或是心虚呢?盛宇想着,那夏老板又是心虚什么,或许,是这副白骨吗?



    后院修得极小,应是早就用来丢堆杂物,乱得很。院中央便是那口枯井,井口细小,若是他这样体格的男子想要投井,怕也并非易事。雨下起来了,杨和苏在屋檐下站着,见盛宇来了,便交代胡秘书找两把伞来。

    “杨局长,你说的白骨呢?”

    “送协和查验去了,”杨和苏掏出烟盒,抽了两根出来,递给盛宇一根,“咱借一步说话。”

    后院的小门出去,是一条窄而满的胡同,两道长长的矮脚房檐顺下去,墙角又摞着不少杂物。算是夏老板失策——这种布局,略有功夫的人根本用不着开门就能跃进院里,也难怪那大圣得以轻松潜入行刺了。

    杨和苏见盛宇端详着矮墙,说道,“夏老板也颇忌惮这院墙呢,昨儿个晚上还与瓦工房通了电话,想加盖一层。可惜咯,齐天大圣可不会干等着他砌墙。”

    倒是有趣,先前这杨局长是相当地讨厌’齐天大圣‘这个称呼,恨不能直呼那杀手作王八蛋、兔崽子,怎的现在反而客气起来了?盛宇划燃火柴,“杨局长,那白骨——”

    “那白骨!”杨和苏叹了一声,“方才教人去找了个在这儿干过十多年的妈子来,姓赵,现在儿子开的药铺帮工。她一听井啊骨头啊的,吓得眼泪都冒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这尸骨的主人啊,是个戏班的班主夫人。说是不多不少二十年前,也正是八月节前后,有个南方的戏班子,来北平唱戏,妈子也说不来是唱哪路,总之是唱戏的,”杨和苏说,“有这么几位老板,便请这班子,在八月节那天来演一出,刚好就是在夏老板的宅子里。也不是为了听戏,而单就是听说戏班班主的夫人,模样十分动人,他们就动了邪心。盛老板,这出戏可是十足的鸿门宴哪。”

    “那班主是要压轴亮相的,上台前几位老板派下人去后台,送了一轮酒,说是给诸位助兴,可班主的那一盅里,早就下了毒药!盛老板,接下来用不着我给您详述了吧,班主上台一开嗓,顷刻间便毒发倒地,自此再没有站起来。而那貌美的夫人,自然也是被老板劫了去,因不肯被糟蹋,愤而跳井的。”杨和苏掸掸烟灰,“盛老板,这种事情,你说可悲也好可恨也罢,在这种地方,遇上权势,总也是太常听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确信她说的属实?”

    “照我看,也没什么撒谎的必要。”

    “这戏班子里总不可能只有班主夫妇二人,其他人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“那妈子含糊其辞,说戏班子里其他人怕是都给了不少好处,自家大班主死了,也默默地,还谢了老板给的酒,在夏家住了一夜,次日便离开了北平。”

    盛宇没吭声,这倒也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情。杨和苏又道,“可怪就怪在……这齐天大圣杀的人,恰恰就是二十年前谋害班主的几位老板!那妈子糊涂,还以为是老班主的鬼魂索命呢。”

    “杨局长的意思是,齐天大圣是当年戏班子的人?”

    “我是这么想的,只是这都过去了二十年,也无从查问当初戏班子究竟流亡到了何处。对了,您在电话里说什么报纸的事——”

    “先不提那个,当年那些个老板已经全被齐天大圣杀了么?夏老板是最后一个?”

    “不,”杨和苏说,“还有一位,是陆老板,你怕是不大认识。从前倒大烟的,这几年改做皮草了,生意主要是东北那边。”

    “仍住在北平?”

    “仍住在北平。”

    “陆老板……”盛宇掏出报纸,反复端详着那首怪诗。

    “杨局长,”盛宇说,“你怕是过不了个安生的八月节了。”

    杨和苏接过报纸盯了许久,才猛然“啊”地叫出声。

    “这四句,不正是’陆、死、中、秋‘么?”



[未完待续]





评论(4)
热度(64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哈雷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