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雷

彗星来临之前

苦海(上)

民国AU

文中1936北平的多数细节描写源于张北海《侠隐》、保罗·法兰奇《午夜北平》以及姜文《邪不压正》,感谢及致敬。如有历史谬误敬请谅解。


 感谢 @软糖 一直以来的投喂&催促。



苦海无涯,回头是……



    北平很有些入秋的样子,五点刚过就凉下来。今天饭局散得早,东家杨局长临时有事提前告辞,一众人走出德顺园的时候天还亮堂着。盛宇看天色不错,便叫小张把车开回去,自个儿溜达着往家走。

    快到八月节,气象好得很,行人们都穿着短褂,云朵也不着急,朝雍和宫的方向漫团团地荡——街巷间永远不缺正儿八经过日子的。盛宇想起早上小张载他出城办事,经过灯市口,车道都被卖月饼灯笼的占了,轿车洋车滴滴嘟嘟地也没什么办法。孩子们捧个兔儿爷兔儿奶奶的面人儿、泥塑像,打从“交通果酱”中间钻过,一路跑跳着逃进墙那边横生的窄胡同里面去。

    施逸凡不喜欢这些个老节,趁着放假没人约束,前天纠集一帮同学跑西山度假去了。小张是司机,送到门口就也回家去。等打扫做饭的妈子都下班,本来热闹得有点吵闹的盛公馆便瞬间安静下来,盛宇是受不了这种寂寞的。

    烦恼的事倒也不只这一桩。盛宇慢慢沿着街边走,饭局上几位惶惶然的面孔在他心里摇来摆去。近来北平并不安宁,日子过是过着,人们多也清楚恐怕过不了几天。眼见着日本人从东三省一路南下,蒋委员长那头也没有指示,昨天高官里又出了这种事——罢了罢了。盛宇点了支烟默默抽着,不知道怎么地,鬼使神差就又拐进了砖儿胡同。等回过神来,眼巴前是那座红砖盖的小房子,一低头,原来已经踩在裁缝铺门口的踏脚垫上。

    这副垫子还是我差人上满洲里买的。他想。用了有一年半了。

    小裁缝对他的好意一概拒绝,唯独这块俄国垫子,他该是十分喜欢,推拒两下便默默收了。只是没多久,就蹬着自行车亲自上门盛公馆,送来套簇新的西服作回礼。

    刘聪在里屋听到门响动,捏着报纸就走出来。见是盛宇便放松下来,点一点头,没说什么,随手把报纸搁在板凳上,回屋沏茶。盛宇也不怪他冒犯,只说了句“不用”,猜他八成也没听着,便不再说。四面看看,桌上椅子上都是针线布料,无处可坐,只好站在原地等人出来。

    刘聪不爱喝茶,隔段时间上早市去买些香片,也都是给客人备着。他给盛宇倒了一杯,把椅子上的布料收了,请他坐下。

    “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?”

    “啊?”刘聪愣怔一下,才明白他是在问报纸,“还那些,潘馥死了……您肯定早听说了。盛先生,上次的短褂,两件,做好了,在里面。您是自己带回去,还是赶明儿叫小张来拿?”他是湖南来的,北京话学不明白,腔调怪里怪气,听着四不像。

    盛宇正要坐下,听他这么说,又觉得唐突,半坐不坐地戳在那儿:“唔,我直接带回去吧。”手指拧了一圈桌上的布料,“这次来,是——是想再做件长衫,上次的料子还够用么?”

    “黑的吗?怕是不够,我明儿个上隆福寺给您挑一匹吧,”刘聪一本正经,掐准儿字的样子有些滑稽,“您要是不放心,也可以自己挑了送来。或是别的颜色,您……”

    都来这里做两年衣服了,还这么生分。盛宇心里委屈,面子还端着,“我自然是放心的。小刘,这次买块青色的吧,过节嘛,清爽些。”

    “行,我明早就去隆福寺看看。”

    话头又断了,两人僵持一会儿,盛宇喝了口茶,问:“大概多久来取?”

    “一个礼拜吧,到时候给您府上去个电话,叫小张来拿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刘聪给他续了半杯,扭头进里面取衣服,盛宇看着他的影子掠过窄而短的过道。刘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,却看着年轻得很。不像别家裁缝那样背心短裤,他不知有什么原则,常年黑布衣裤,束袖束腰,加上筋骨漂亮,面貌又总是肃然,不像做衣服的,倒像个侠客。

    侠客!盛宇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,抬头正见刘聪抱着一个纸包出来,忙上前去接。    

    “谢谢,钱怎么算?”

    “不打紧,您上次留这儿的钱还没花完。”

    “钱快用完就和我说,我叫王妈来结上。”

    “早得很喏,盛先生。”盛宇挟着新衣服,好像也没有再呆在这儿的道理。刘聪这个性子,自然不会赶客,若他真赖着不走,两人或许可以就这么静对一整夜。那更不应该留着害他受窘了,盛宇想着,便一咬牙推门要走,刘聪出来送,刚还亮着的天气,眼下已经黑透了。

    “八月节快到了,”盛宇抬头看天幕,“东西什么的,都置办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大在乎这些节日什么的,到时候买点月饼,分给邻居就行了。”刘聪答道。

    “哦,小胖也是……趁着节日溜出去疯玩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要一个人过中秋了。”刘聪认得他的异姓胞弟。

    盛宇说:“屋子这么靠里,你是该买个冰箱。我见胡同口有送冰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用不着那些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盛宇这回是下定决心要离开。他看着刘聪的脸,很明白很俊朗的一副眉目,自然,也是很冷淡的。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年,他照旧叫他“盛先生”——不然呢?盛宇不清楚自己为何总爱亲力亲为地来送料子取衣服,明明都是司机保姆的活。是这间店面的神力么,是这个人的神力么,是……

    “最近,最近要留心,出门夜游,有通缉犯。”盛宇说,“已经杀了三个人,我想你也听人说过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,齐天大圣嘛,传遍了,”刘聪咧开嘴,说不出算不算嘲讽,“他看不上平头百姓,你才要当心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,“盛宇笑笑,”那我下礼拜来取。”



    盛宇还没踏进办公室,就听到北平公安局长在里头骂人。

    “放他娘的屁,李景华早他妈吃鸦片死了!”

    “京城几大家子都吓疯啦,谁管犯事儿的是李景华还是刘景华啊。局长,再这么下去,万一哪天不幸死条大鱼,你这个杨景华可就得掉脑袋了。”

    杨和苏懒得和秘书扯皮,从抽屉里拎出个本子要写指示。抬头看见盛宇,又塞了回去,站起来招呼他。胡秘书也点点头,给他一别帽子就要出去沏茶。

    “胡秘书,不用了,我只待一会儿。”盛宇说,“杨局长,您刚才说李景华——那个燕子李三?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别提了,盛老板。”杨和苏年纪很轻,才调来北平没两个月就碰上这档子事,光打点各家就费了不少心力,头疼死了。“这不是郑老板刚才来,说有风声在传,犯事儿的是燕子李三。我一听这他妈不是扯淡么,燕子李三死多少年了。这群老板,脑子都给钱堵住了!”他年轻,脑子可不笨,盛宇和那帮子老牌商人向来不对付,他早摸清楚了,不然也不会这么放肆。

    “你们这边有头绪么?我前天遇到几个郑老板的家眷,说准备张罗着回南京呢。”

    “有是有,”他抿抿嘴角,“还不好说。这个,叫什么,齐天大圣,杀人的功夫不赖,会耍棍子,几个老板都是被一棍子敲死的——这您也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听他们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杀别人,像妈子、管家这些,都不杀。他避开佣人,直接钻进卧房杀人。哦,夫人小妾也不杀,都打晕了。”说到这儿,杨和苏笑了,“他妈的,真有点功夫,棍子使得跟金箍棒似的,想晕就晕想死就死……喝茶吗?”

    “其他的说不了了?”

    年轻局长赧然,摇摇头,“说不了了。哎对,盛老板,得空可以留意下这个,”他掏出一个小纸包展开,里面是一小块干涸的黑颜料。

    “那个狗屁大圣写墙上的东西,这个颜料不常见,像是戏班子里画脸的。盛老板人际通达,烦劳帮我们打听打听。免得我们派警卫去,打草惊蛇,就不好了。”



    小张车刚开到胡同口,盛宇就远远望见刘聪推着车子,正往盛公馆走。他叫小陆把车开到路边去,自己下车跑了几步追上裁缝。

    “小刘。”人家循声回过头来,盛宇才意识到,刚才声调未免太雀跃了些。

    “盛先生,您才回家啊。”

    刘聪还是那件黑布短褂,衣襟敞着,里面的白背心下摆塞进裤腰里头,显得很精神。估计是刚从澡堂子出来,短寸湿漉漉地闪着水光,胸前的口袋别了副小圆墨镜。

    “衣服做好了,我刚巧到这附近办点事,顺道给您送来。”他话说得好听,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愉快的神色,仍是冷冷地。他把后座捆着的一个布包抽出来,递给盛宇。“正好,您看看大小。”

    “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顺便的事儿,您记得试。”刘聪摆摆手就要走,盛宇帮他把后座的绳子收了,看他调转车头,还是没忍住,问了句,“小刘,八月节要是自个儿过的话,一起吃个饭吧。”他想想觉得怪,又补充道,“小张也在。”小张性格机灵可亲,常去送布料取衣服什么的,和刘聪熟得很。

    刘聪回头看他一眼,点点头,跨上车子走了。

    “嗨呦,我怎么没听说盛先生要请我吃饭?”盛宇扭头进屋,小张跟在他身后打趣。

    “臭小子,再贫你甭来了。”

    晚饭过后,盛宇换了睡衣,拎了一篓子干果,进亭子里闲坐。王妈临走给他冰了瓶威士忌,冰早化光了,凉凉地在桶里泡着。暮色西沉,远山都被落阳映得一片痴粉,一群群的鸽子掠过四方形的天空,有人在胡同里吆喝,卖樱桃,和灶台摆的冰果。

    盛宇喝了口酒,手里攥着那块颜料。他晓得杨和苏打什么算盘,害怕惊动刺客自然是一方面,不过这破东西不见得是什么重要情报。杨局长这样拜托他,无非是想拉拢关系。前任局长才走,这帮子老东西本就不服他。盛宇性子随和,广结善缘,交好很重要。

    盛宇不介意他拿自己当北平这圈子的敲门砖。几次来往,能看出杨和苏这人其实没什么鬼心思,一根筋,平日里闷得很,应酬干得还不如小张活泛。盛宇能确定的一点是,杨和苏也一定同意——比起琢磨有的没的,还是逮住那位把北平闹翻天的刺客更重要。



    第二天午睡起来,盛宇就出了门。也没差遣小张,胡同口拦了辆洋车,绕过前门大街,直奔广和园去。周六戏园子开张早,两点才过一刻,前屋头已乌央央坐了一大片。盛宇看看时刻表,这会儿去后面怕耽误人家上台,好在卖票的还没收帐子,就买了张二楼的,又吩咐侍者弄些香片茶点,先上去坐着。

    这一个月周家的班子都在广和园唱,杨和苏来过一次,挤得钱夹子都被掏了——要么说北平人没见识,平日里看京戏呢,嘴上可劲儿端架子,抿着手指头在节目单上划拉半天,非得有名有姓的角儿才肯瞧一眼。四川人一来,这够稀罕,变脸!于是程砚秋也不看了,观众都上广和园来,就为那《归正楼》的《九变化》;还有闲人反复买票,就为看看贝戎这脸面,究竟是怎个一下子变了套模样的。

    周延亮相了,熊势虎爪,黑袍红扇,便是洞庭英雄贝戎。人群一阵轰动,盛宇拿侍者送来的热毛巾揩了面,靠在竹椅上小憩。这戏看过一回,既无深究其法门的心思,便不会再感到新奇。壮年变老叟,变小丑,最后变回豪杰潇洒而去,倒和周延本人的经历有点相似。

    人散尽了他才绕进里屋,后台正热闹呢:洗脸谈天吸烟的挤做一团,尽说四川话的。才进屋,一个白衣白裤的少年就鸟儿似地飞扑上来,险些撞到他身上。

    “哎呦得罪!“程剑桥这句北京话学得有模有样——抬头一看,眸子顷刻亮起来,“盛老板?”后面追上来的几个孩子没见过盛宇,此刻定在原地,以为要挨骂了。

    盛宇笑道:“桥,长高了。”

    程剑桥乐得眼梢都弯下来,边拉着盛宇的胳膊边回头,用川话大声叫:”盛老板来咯!快叫盖哥,快快!盖哥,盖哥快出来!”

    原先同他玩追逐游戏的小兄弟也反应过来,一甩脚丫子就往里头周延那屋跑。

    程剑桥年纪很小,跟在周老板屁股后头学扯脸的把式也有几年了。在重庆头一回见周家班子演出,才十二岁,他就来了段《大闹天宫》,搏得满堂彩。小孙猴子几年没见,个子窜了不少,眼睛却还是跟星子似的,亮得唬人。他领着盛宇往里走,一路给人们介绍:这是盛老板,盖哥的老朋友,在重庆的时候就认识了,人很好……很好……唔,施老板呢?

    “去西山玩儿了,怎么样你们,北平住的惯吗?”

    “其他还行,就是没辣子可咋活咯。”周延的声音传来,盛宇抬起头,他妆才卸完,脸糊了一层亮晶晶的不知什么,只穿了水衣,从里屋慢步出来,“盛老板生意做得红火?”

    盛宇说,“还不赖。”程剑桥松开盛宇,蹦上桌子抢师哥师姐的头面玩儿。周延颔首吩咐下人沏壶茶来,便领盛宇进里面谈。

    说是班主的卧房,不过也就是个宽敞点的化妆间。一张床一张桌,很小的窗,床那头的墙面上贴满了周家班子上各地演出的相片。窗台上摆了一张合影,是周延和程剑桥。

    “十六七的孩子,该成家的年纪了,还不安生,整天上蹿下跳的,烦死。”周延拉了把椅子给盛宇坐,自己一屁股坐在床边,“师父走得早,留下我们哥俩带着这一大班子人到处闯。说是师哥,我看我更像桥他爹。”

    “话也不能这么讲,桥很有唱戏的天分喏。你看和他同龄几个,谁能把你师父的绝活耍得像他那么灵?”

    “也是,这娃儿有那份子灵性,别人学不来。”周延叹了口气,又像是很得意的样子,探手摸了块水巾把脸擦干净,仿佛这才看得清盛宇一样,“盛老板这次来又是咋回事咯?喝酒算了哈,我这些天嗓子不好,喝不成。”

    盛宇大笑:“喝酒我也不会找你,怕你喝多了犯酒疯,吓着看戏的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颜料递上去,“这次登门,是有点东西想让内行人帮着瞧瞧。这是你们妆面用的东西不?”

    周延接过来一打量,“这不就是我们画脸用的齑粉么?混了甘油、水粉,涂脸上就是唱戏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所有戏班子都用这种齑粉?”

    周延摇头,“也不是,这块是老戏台上用的,不好洗,近几年戏班子们都换了原料,估计没什么人用这种粉调墨了。想买到这个也很难呐,你哪儿弄来的?”

    盛宇想了想,决定如实相告,周延听完,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:“怪不得来找我哦,盛老板。齐天大圣在京城头一回犯事的时候,我们还在成都呢!”

    “本来也怀疑不到你们头上,一群川娃子,怎的会和几个北京人过不去?这位齐天大圣可是明明白白:仇杀,钱都不拿一文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你要小心,”周延说,“现在北平这么乱,什么人都有,更别说日本人……齐天大圣这一棍子,保不准牵扯了几方的口粮。我看这个警察局长不见得是什么善茬,他托你做事,不也是图个安稳么?你可别太把自己放这事情里去,还是自己过日子重要。”

    盛宇默然,周延句句实话,他早想过了。只是毕竟自己也算个富人,总害怕这祸事有天也会轮到盛公馆。他的安危倒无所谓,可施逸凡……始终是不能坐视的。

    “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杀人。”

    “难咯,”周延往后一仰,直接倒在床上,“怕就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。”




[未完待续]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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